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家长全婧报名不到24小时,就被迫卷入了趣口才爆雷事件。令她愤怒的是,“既然公司的经营者早知道快经营不下去了,竟然还敢低价售课。”
实际上,爆雷的伏笔早已埋下。
早在4月份,趣口才的创始人王赫与一众高管们就已经意识到资金链出了问题,一开始还想着“自救”。但到了7月下旬,情况并未好转,趣口才拖欠了绝大部分员工的工资。7月底,王赫开始寄希望于并购,最终也不了了之。8月27日,趣口才正式宣布倒闭。
8月29日,创始人王赫在“趣口才”公众号中称“绝不跑路”。
成立于2017年的趣口才,曾自称国内少儿口才在线教育的开创者,主要为4-12岁少儿提供语言思维训练。
今年2月,趣口才还对外宣称获数千万A轮融资,3年营收增长近20倍。据“趣口才”公众号发布的数据,截至2020年底,趣口才用户数量超过20万,学员超40万,遍布全国。
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联系了趣口才创始人王赫,他拒绝了记者并表示,“趣口才的事是个悲剧,很多人在里面受到伤害。我不太想在这个时候,继续扩大影响。”此时,有家长反映,“目前家长们在网络平台上聚集的维权人数已有1863人,涉及金额超1400万元人民币。”
趣口才自称受“双减”影响融资停止,进而资金链断裂。但在众人眼中,所谓“双减”并非趣口才倒闭的直接原因,根本原因在于趣口才在资本加持下的激进扩张,动用家长预付款导致现金流不足,最终走向了倒闭。
爆雷时间线:倒闭前一月还在低价授课
8月27日,王赫在趣口才公众号上发布《致家长们的一封道歉信》,“趣口才因为我的能力不足经营不善,已经很难继续运转下去,目前资金链断裂无法继续运营。”
家长们觉得太突然了。
林丽的孩子前一天还上了趣口才的线上课,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更多的家长反映,7月趣口才还发起了促销活动,当时很多人续了课。“27号当天我直接去派出所报案了。”林丽去年花了12238元给孩子报了144节课,7月,趣口才以即将涨价为由催家长续费,林丽又报了9000元的课程。目前,林丽未上课课时金额为16570元,均无法退费。
7月18日,趣口才发布涨价通知,称8月1日起,所有课包价格上涨20%。“这则涨价通知发布得很突然,因为趣口才不经常涨价。”趣口才班主任杨晓告诉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
因此,很多家长赶在8月涨价前购买了课包。在7月下旬这轮促销中,一些新生家长付款后发觉不对劲,迅速要求退款却被反复“踢皮球”。
来自四川的家长王瑜7月16日咨询趣口才课程情况,课程顾问以即将涨价为由催促王瑜尽快购课。然而7月19日购课后,直到7月31日,王瑜既未收到合同,也拿不到教材,更无法拼团4人上课。
王瑜要求退款,趣口才班主任称两天内退款完成。两天后,王瑜没有收到退款,得到的回复是“再等20天”。王瑜追问原因,班主任不再回复。直到8月27日得知趣口才倒闭,王瑜的预付款至今仍无法追回。
“感觉骗了你的钱还不够,还要继续轻视你的智商。”家长李山遭遇了和王瑜一样的情况。他7月19日花费7680元购买80节课,仅上了两节课,老师和班主任均称已离职,课程无法继续,李山要求退款却被反复拖延。
北京市盈科(深圳)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朱逸聪律师对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表示,教培公司明显不具备合同履行能力,仍向家长售课收取费用,其隐瞒事实真相的欺骗行为,客观上已涉嫌诈骗家长的培训费,主观上具有非法占有培训费的意图,有合同诈骗罪的嫌疑。
趣口才爆雷不仅坑了家长,还坑了自家员工。
自7月开始,趣口才大部分员工被欠薪,不少员工离职,公司资金链问题愈加明显。“大部分员工6月的工资没有发。” 趣口才在线老师马凡透露。
7月19日后,员工们纷纷在钉钉群向王赫讨要工资,王赫的回复是“在收入增加和成本降低的情况下,我预计下个月,最迟9月份会逐步恢复正常。”
王赫给出的理由是,“4-6月连续三个月收入回升,7月份如果我们自己不乱,应该可以恢复到我们历史上新生收入最高月份,下个月我们就可以做到新的记录。”
7月28日,王赫在钉钉群向员工宣告好消息,“我有非常大的信心在两到三周内完成并购,彻底解决完所有人的欠发工资。”
但直到8月27日,王赫宣布公司倒闭,并购事项也没有后续,趣口才走向了死局。9月初,趣口才钉钉群解散,员工们申请了劳动仲裁。
售课模式“花式”变化
爆雷一周前还在商量吸引客户
趣口才前高管赵宇向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还原了和王赫的对话过程。
在趣口才宣布倒闭当天,赵宇所在的家长微信群就炸了。
“家长要退费,怎么办?”赵宇直接问王赫。
“你就和他们说等到月末,目前没钱退。后续让他们换课,他们会换的。”王赫回复赵宇。
赵宇并未按照王赫的指示做,也不认为8月27日发布的道歉信如王赫此前接受采访时所称“当天写,当天发”。在他看来,“换课,也许是早就准备好的方案”。
8月26日,赵宇在业务例会群看到了王赫准备发布的道歉信版本,打开后,里面的编辑日期显示“8月24日”。也就是说,这封道歉信至少在趣口才倒闭的三天前就写好了。
倒闭后的一周内,“趣口才”公众号更新三条推文,给出换课的解决方案,署名都是创始人王赫。9月1日,趣口才推出换课小程序,家长可以在趣口才APP登录选择在线兑换课程。
家长们对换课方案并不认可,“换课方式、课时内容、授课老师还有机构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提供给家长,很多课程还需要补交课程费。”林丽表示,“换课页面写着,一旦换课,等于跟趣口才解除合同,趣口才就没有履行合同的义务。换课之后就完全听另一家机构安排,不能退款。”
这种被机构绕进去的体验感并不陌生。一直以来,家长们对趣口才的售课方式普遍感到困惑。
趣口才的售课模式究竟是怎样的?家长林丽是将线下口才课转到了线上课,“趣口才的价格跟其他口才类的课程费相比是比较优惠的,一节40分钟的课差不多是80块到90块,买的课越多,单价越低。”
林丽称,趣口才的课程分为1对2、1对4这两种,家长各自买课,最后同级别课程的孩子在一起拼成一个课堂。买完课后会生成海报让家长分享,如果有人扫码试听并买课,家长可得55元返现,但并未告知家长提现的具体方法。
趣口才员工马铭告诉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趣口才每月都有不同的补贴方式,例如,7月报名正式课的家长再拉新家长报名后,可获赠3到5节课。”
家长张唯在今年2月初看到的课程售价与林瑜看到的就不相同,她可选的只有1对1和1对4两种课程包,“有些家长是原价买的,我是做活动买的,所以大家买的价格都不一样。”
事实上,趣口才一直在调整销售方式,通过拼团、特价课等搞促销,最终的目的就是拉人报名,扩大规模。
林丽能够理解这种拼团方式,但期望趣口才可以做得更透明,“VIPKID等其他机构也会有扫码赠课,家长可以清晰地看到谁扫码,有多少赠课。但趣口才里面完全看不到。”
微信截图显示,在爆雷的前一周,王赫还在钉钉群商量修改拼团售课方案,“吸引客户也是在做自救,看从哪个角度表达。”赵宇认为,唯一确定的是,拼团方案一直在变,家长们拿到的优惠价格也在变,解释权全在趣口才。
拼团模式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家长付费后,如果没有凑到合适的班就迟迟无法开课。而此时,拼团折扣还在持续。因此,在不同时间段购买课程的家长,购买价格也不相同。
“趣口才的老师以‘找到其他工作’为由称她在趣口才公司转成了兼职,不能继续上课。”李山讲述7月31日遇到的排课问题,“之后三天,班主任没有给孩子选择替代的老师,即便孩子妈妈再三催促,对方也根本不回复。”
除了线上课程,趣口才还举办过线下夏令营,但最终受疫情影响没有成行。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今年共有约120名孩子报名,110万的报名款至今没有退还给家长。
“夏令营是6月1日到6月10日,孩子报名花了五万元,说是和湖南芒果合作,可以上电视。”但林丽和家长联系了芒果TV,对方称没有这个合作。
“夏令营涉及虚假宣传的问题,当时期望招300-400个孩子,人没招齐,活动也没办成。”夏令营相关负责人告诉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芒果TV最初和趣口才签订了合作,但后期趣口才7月底没有按合同打款,合同就终止了。”
据知情方透露,后来夏令营又转为“跟着芒果学表演”,和之前宣传的不同,但这个活动又因为疫情被迫取消。“7月底公司给家长的承诺是100%退款,但一直到趣口才倒闭也没退。” 夏令营相关负责人表示。
创始人的“赌徒心态”将公司推向死局
趣口才究竟是如何走到了爆雷这一步?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向王赫提出该问题后,一直得不到回复。
王赫在道歉信中不止一次提到“双减”,“终于熬到了7月底双减政策发布,对于素质类教育还是允许发展的,但是对于资本层面是无比严厉的,这个政策彻底吓跑了资本市场,我原来幻想的能继续完成的那一轮融资也彻底没戏了”。
按照王赫的逻辑,是“双减”间接影响了公司的融资进程,但该解释并不能作为搪塞家长的理由。
事实上,很多家长是抱着“双减”利好素质教育的想法才在7月积极报名。全婧就是其中一员,她考虑到“双减”落地后,孩子有很多时间可以上更多素质培训课程,才迅速报名缴费。
值得注意的是,趣口才在8月12日时告知家长,素质教育培训并不直接受“双减”影响。“各大机构也纷纷转型素质教育-语言表达,所以请各位家长放心,素质教育未受‘双减’政策影响。”
这意味着,“双减”政策之下,趣口才的正常运营和销售业绩并未受影响,反而可能增加了家长的购课意愿。
“趣口才在爆雷前的销售额仍然很高,7月的销售额有600多万。”趣口才前高管赵宇透露,“8月份在各种混乱状态下,公司卖课收入还将近百万。”
王赫9月初接受采访时也透露出趣口才的营业额,“到2018年的时候,做了大概300多万的收入,2019年做了3000万,然后2020年做了6000万。其实今年,上半年也做了4000万。”
这些高额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公司运转?
王赫称,这些收入被用于补贴课程费用,“趣口才也是其中一员,也无法独善其身,每一课时都补贴了用户很高的费用,而补贴的费用则来自股东们的投资款和家长的预付学费,每个月的现金流亏空逐渐消耗了现金储备。”
补贴费用的目的在于用低价吸引家长报名,增加规模,“互联网教育在泡沫的推动下变得过于激进,各家机构为了快速扩张,以高额的补贴低价吸引家长报名,以高标准的薪资待遇招聘员工,给高昂的广告费抢夺用户,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推高运营成本到了一个无法挣钱的地步。”王赫在道歉信中表示。
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在线教育分析师陈礼腾认为,互联网在线教育的发展沿用了互联网的发展模式,前期依靠资本快速扩张获取用户,使得中小平台难以为继,待市场格局相对稳定后再进行用户“收割”。
在业内人士看来,如果现金流足够,适度扩张规模本身没有问题,而当现金流不足,融资也没有到账时,激进扩张很快会让公司入不敷出,直至资金链断裂。
王赫将趣口才的生死赌在了可能出现的融资上,“当然如果能够有新的融资进来继续扩大规模运营也是没问题的,今年4月份本来谈好了一笔几千万的融资,因为政策导致暂停”。
在前述人士看来,王赫的表述并不真诚,是创始人的“赌徒心态”将趣口才推向多方并输的死局。在融资未到位时,趣口才盲目扩大规模,动了家长的预付款,最终导致现金流不足。
飞速增长的收入是家长购买课程的预付费,而这笔预付费只是提前交给机构,后续需要兑换成服务。但在王赫的表述中,这些预付费被视为收入本身,用来营销、补贴,吸引更多的人报名。
家长张唯认为,王赫将预付费视为扩大规模的资本,而闭口不谈家长预付费的债权问题,创业失败的资本游戏中,家长不应该为此买单。
朱逸聪律师对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表示,从法理上分析,家长与教培机构之间的预收款纠纷实际是债权债务纠纷,预收款是家长依法享有的债权。
2018年8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就明确指出,严格执行国家关于财务与资产管理的规定,收费时段与教学安排应协调一致,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
在道歉信的最后,王赫说,“我们会始终坚守教育本质和育人初心,尽最大努力保障学员和家长权益。”而在家长们看来,王赫并未做到这一点。
在王赫2017年10月的一条朋友圈中,他转发了一篇名为《去年A轮融资的846家创业公司,现在快倒闭完了》的文章,他的转发语这样写道,“很多人问是做一家挣钱的公司还是一家值钱的公司?我的观点是做一家未来能挣大钱的公司。落脚点就是必须挣大钱,虽然可以不是现在。”
讽刺的是,王赫转发那篇文章的2017年,他刚刚创办趣口才。究竟是选择做一家挣钱的公司,还是做一家值钱的公司?如今的现实早已给出了答案,但他却似乎失去了评价的资格。
(应部分受访者要求,取用化名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