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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FT”元年:“数字代币”如何席卷了文化领域?

来源:新京报

很多人已经开始把2021年称为“NFT元年” 。

几天前,“NFT”正式成为了柯林斯词典2021年的年度词汇。据柯林斯词典统计,“NFT”在过去一年的使用量增长了11000% ,由此击败了包括“接种两剂疫苗”(double-vaxxed)、“混合办公”(hybrid working)、“休克”(cheugy)、“元宇宙”(metaverse)在内的一系列候选词,荣登榜首。

柯林斯词典将NFT(Non-fungible Token的缩写)定义为“在区块链中注册的唯一数字证书,用于记录艺术品或收藏品等资产的所有权。”作为名词,该术语描述“通过非同质化代币记录所有权的资产”。

在NFT的世界,“万物皆可代币化”,并且这些代币常能卖出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一位布鲁克林的电影导演以85美元出售了自己放屁的音频。而在今年3月,美国艺术家迈克·温克尔曼(Mike Winkelmann)(“Beeple”)更是将自己的NFT卖出了6930万美元的高价,远超莫奈的《睡莲》。NFT的这把火,也从国外烧到了国内。据虎嗅APP统计,自今年6月起,国内陆续有7家互联网巨头进军NFT,一个新的行业生态正在悄然形成。

看着NFT的价格一步步升高,很多人都幻想着通过买卖NFT,在一夜间实现财富自由。国内不少文章已经解释了NFT背后的资本炒作可能带来的风险。本期“读刊”换一种视角,结合国内外的相关讨论,看看NFT的诞生为艺术品和艺术创作带来了怎样的改变?NFT的爆火还有哪些可以期待的前景或值得警惕的隐忧。

Beeple”以约合人民币4.51亿元的高价售出的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NFT(jpg),21069 x 21069像素,2021年2月16日作,独一无二。此作是耗费5000多天创作而成的巨型拼贴作品。图源:佳士得官网。

NFT是什么?

一个极简科普

自NFT变得炙手可热以来,已经有相当多的专业或业余人士试图对其进行解释。几乎在所有的解释中都会出现两个关键词:一个是NFT的全称(Non-Fungible Token:非同质化代币),另一个则是NFT所依托的区块链技术。然而,绝大多数人对这两个概念并不熟悉,也并不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

我们不妨从“区块链”开始。以一种常见而通俗的方式理解,区块链就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大账簿”。以企业为例,在人们耳熟能详的企业运行模式中,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的财会部门。每一笔交易都会在这里被记录在案。这就是一种“中心化”的记账模式,财会部门充当一切交易所必须经过的“中心”。而“区块链”则意味着通过技术手段实现这样的效果:首先,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账簿,这一账簿对其他人可见。在进行交易时,每一笔交易的信息——经费的使用时间、使用人员、使用金额等都会被记录下来,并生成特定的序列编号作为标记。而当交易达到一定数量,交易信息就会被打包形成“区块”广播给每个人,在人们核对无误后储存,进入各自的账簿。由此,区块链可以充分保证数据的不可篡改,进而提供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可靠且低成本的合作机制。

价值59 万美元的NFT作品 Nyan Cat(原作者:Chris Torres)。

基于区块链,人们可以使用虚拟货币——也就是广为人知的“比特币”“以太币”等进行交易。这些虚拟货币都是“同质化代币”:换言之,比特币之间可以互换,不存在质的差别。除了同质化代币,区块链也可以支持“非同质化代币”的交易。非同质化代币与虚拟货币的区别在于,前者之间无法互换。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基于区块链进行非同质化代币的交易:当这样的交易发生时,交易信息同样会被打包为“区块”并出现在区块链上,形成对所有使用者“可见”的标记。

“Vista看天下”曾在一篇文章中(《“1000万美元买一个微信头像”,NFT到底是什么?》)以一种通俗的方式将“非同质化代币”解释为阳澄湖大闸蟹的“蟹扣”。每一枚“蟹扣”都有自己独特的编号,标记着这只大闸蟹“源自阳澄湖”的“正宗”身份。每个蟹扣都是“非同质化”的,因其具有独特编号,彼此之间不能互换。而区块链的作用则在于,当你买下一只带有蟹扣的螃蟹时,这笔交易的信息会被详细记录,并进入所有用户的“账簿”。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带有这枚蟹扣的大闸蟹被你买下了。

需要说明的是,NFT并不是艺术品或实物本身,就好像“蟹扣”并不是大闸蟹本身。NFT只是一组“metadata”,用于对艺术品或实物进行所有权标记。正因如此,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被NFT标定,由此也有了NFT市场上千奇百怪的商品:Twitter联合创始人杰克·多西(Jack Dorsey)把自己在推特上的第一则推文“铸造”为NFT,随后以291万美元的价格卖出,甚至有人用NFT“标记”了自己的一滴血。透过这种“数字标记”,一些在过去看来完全不可能商品化的事物,都可以变为商品,进入市场待价而沽。

社交平台Twitter联合创始人杰克·多西(Jack Dorsey)拍卖了他在该社交平台上发表的第一篇推文,最终成交价超过291万美元。这条消息的内容是:我刚设置了我的Twitter。多西宣布拍卖所得将捐给慈善机构。

NFT的吸引力:

非同质化代币如何席卷文化领域?

然而,以上说明或许会加深人们的困惑。即便NFT确立了购买者的所有权,但这种“确权”的意义究竟何在?在购买大闸蟹时,人们至少可以享用大闸蟹的美味,但购买一幅“梗图”,并不能排除其他人复制和使用的可能。同时,许多艺术品不仅仅被铸造为“一枚”NFT代币,换言之,它可以有多个买主。在这种情况下,NFT为何仍能席卷文化艺术等领域?

在《纽约时报》的一则评论中,作者杰森·法拉戈(Jason Farago)指出,NFT为数字艺术领域提供了它所一直缺乏的东西:限量性。早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本雅明就指出,艺术作品正在失去“真迹”和“复制品”的区别,我们可以在谈论梵高作品时区分“真迹”和“摹本”,却无法谈论院线电影和下载在网盘中的电影何者更“真”。然而,NFT的出现正在让事情变得复杂。它为原本可以同质化传播的数字艺术打上了“真”之印记,由此,数字艺术也可以成为收藏、投资乃至投机的对象。

在NFT平台发售的“可口可乐”纪念品。图源:《卫报》。

相比于动辄数十万美元的交易,在NFT市场上,最常出现的仍是数百、数千美元的“小额”交易。通过这种交易,购买者试图获取某种“独一无二”的专属物品,并以此满足自己的“收藏情结”。《卫报》的生活栏目指出,NFT的领域空前广大——图像、视频、音乐、文本、动画、推文,乃至于体育团队和商业品牌等推出的纪念品。相比随处可以买到的,机械复制式生产的物品,NFT被打上了象征“本原性”和“独特性”的烙印,并因此变得不同,有人将其比作作者签名的书籍,或是官方发售的限量版纪念物。

正是为了顺应这种趋势,今年9月,大英博物馆也和平台LaCollection合作,将超过200件的葛饰北斋作品铸造为允许在线购买的NFT代币。在大英博物馆看来,艺术收藏在过去常被视为少数人的“精英游戏”,而此举有助于令其更“接地气”,发掘更多潜在的艺术收藏者。LaCollection 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让-塞巴斯蒂安·博坎普斯 (Jean-Sébastien Beaucamps) 表示:“和大英博物馆合作是一种荣幸,我们希望LaCollection能够吸引新的观众群体,让那些从未参观过大英博物馆或接触过其庞大藏品的人领略博物馆艺术的魅力;并为人们提供机会,以全新的、令人兴奋的方式欣赏其藏品。”

葛饰北斋的作品将要被铸造为NFT。图源:《卫报》。

而对文化作品的生产者而言,NFT同样令人激动。一方面,经由NFT,他们更有可能从自己的创作中获利。例如,模因图“灾难女孩”的“主角”佐伊·罗斯就表示,模因的流通和扩散已经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影响,并且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而NFT虽然不会阻止作品的进一步流通,但在其看来也是一种难得的“补救”,意味着她获得了收入,也因此获得了对这张meme的,某种程度的“掌控感”。

国内部分音乐人正在推出NFT唱片。

另一方面,NFT也在促进文化生产领域的“去中心化”趋势。NFT对文学写作的主要吸引力在于其去中心化特征。(详见纳尔逊·曼德拉的孙子将以NFT形式拍卖小说,文学正在“去中心化”?)通过NFT,作者可以在任何时候发布他们的作品,并与买家和读者建立直接关系,且无需任何中间环节的介入。运用NFT,作家可能有意外收获,如布莱克·巴特勒的小说《十年(Decade)》一直找不到出版商,但在他将作品铸造为NFT后,有网友直接用5个以太币的价格购买了这部小说。

因此,NFT的火爆并非全无来由。相反,其背后的逻辑十分简单:一方面,它能让普通人以一种低门槛、低成本的方式接触“收藏”领域;另一方面,它能给文化领域的生产者带来更多生产获利的可能。正如“纽约客”引用一位艺术家的话所表达的:“如果通过NFT交易,我的朋友们能够付得起房租,养活自己和家人,并获得一些基本的医疗保障,那么我完全支持 NFT。”

“梗图”:灾难女孩。在网络交往中,许多人都喜欢使用“梗图”(meme,模因),这些图片只要配上文字,就可以传神地表达使用者的所思所想。然而,随着2021年以来NFT的大热,不少meme被铸造为NFT(非同质化代币)——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被占有。这就类似于,每个人都可以使用《蒙娜丽莎》的图片,但若有人购买了《蒙娜丽莎》,他就拥有了独一无二的“原本”,而其他使用的则是“摹本”或“复制品”。对meme而言,本不存在“原本”和“摹本”的分别,但随着NFT的引入,其购买者可以声称自己拥有对“原本”的所有权。据《卫报》报道,今年6月,NFT 拍卖网站Zora以280万英镑的价格售出了“Doge”,而另一张著名梗图“灾难女孩”,也被照片中的主角佐伊·罗斯(Zoë Roth)“铸造”成了NFT,并以341万英镑的价格出售。此后,虽然其他人仍能使用这些模因图,但NFT的购买者则真正“拥有”了它们。

NFT的未来:

摇摆在“艺术”和“资产”之间

虚拟货币的爱好者倾向于将NFT视为实现艺术“去中心化”的解放性力量。区块链的世界里没有“看门人”,艺术作品不再被少数精英所垄断。但事实上,NFT面对的可能前景远比这种乐观主义的设想更加复杂。纵然NFT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流行有其内在理由,但它也迫使我们严肃地对待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是否可以对资产和艺术品做出有效区分?”

已经有评论者指出,在投机逻辑的驱使下,NFT市场似乎正在复刻现实世界中艺术品市场上的“等级”和“门槛”:许多艺术家都在生产数字代币,但成功者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作品鲜有人问津。这些成功者会拥有更大的名气,而这使得他们的作品具有被持续“炒热”的价值。因此,“赢者通吃”的逻辑依然适用。如果说NFT打破了艺术鉴赏中的精英主义和“科层制”,那么它也很可能以金融和投机的逻辑取而代之。事实上,即便是在NFT交易中获利的“Beeple”也坦承,自己将买家视为“投资者而不是收藏家”。因此,投资的逻辑必将重新在“去中心化”的NFT市场上建立起“区隔”,使之成为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相互转换的新场域。

在NFT市场上,文化产品的艺术属性和资本价值彼此缠绕,无法以简单的方式得到澄清。更重要的是,无论将NFT视为资产还是艺术品,其未来发展也面临一系列隐忧。

NFT在 Open Sea 平台上出售。图源:《卫报》。

作为资产,NFT面临的挑战在于,其在现有条件下能否充分保障创作者和买家的权益。根据《卫报》报道,今年9月,一名收藏家以244000英镑的价格购买了一个假的NFT,这一事件表明NFT交易尚有漏洞。许多艺术家表示,自己的作品在他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制成NFT代币并出售;这是因为在一些平台上,人们可以轻松地将并非本人创作的文化产品“标记”为自己的作品。

同时,将购买NFT视为“投资”自然也就意味着面临投资风险:《南风窗》报道:“8月31日NFT概念席卷美股,最高峰时NFT成交量达到了3.97亿美元,仅仅过了10天NFT成交额下跌至9757万美元,成交额下跌75%。”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购买的NFT头像无法出手,最终血本无归。

而作为艺术品,有相当一部分评论者认为,NFT交易中的投机行为并不符合艺术创作自身的逻辑。当然,在做出这种判定时,他们并没有将投机的根本原因归罪于NFT,而是指出,艺术投机在现实中由来已久。《纽约时报》的评论人杰森·法拉戈就认为:“几十年来,艺术品价格一直是投机性的。而NFT市场上出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只不过是现实在数字世界的延续。”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NFT似乎与文化工业形成了一种“合谋”关系。早在20世纪,法兰克福学派学者西奥多·阿多诺就认为,文化工业擅长以流水线的方式生产带有“伪个性化”特征的文化产品,这些产品看似各具特色,能满足人们不同的个性,但实则都是媚俗的、以工业化的方式批量生产的文化商品。而NFT能够为这些商品打上“独一无二”的标签,这使得文化工业的“伪个性化”变得更加“逼真”,对“买家”也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文化工业”是法兰克福学派学者西奥多·阿多诺及马克斯·霍克海姆等人提出的概念,用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下大众文化的商品化及标准化。首次出现于《启蒙辩证法》一书中。

最后,NFT的出现也可能改变数字世界的价值观体系和伦理准则。在互联网刚刚问世时,许多学者将“分享”与“链接”看作是互联网带来的“伦理新风”:在互联网发展之初,例如在“博客时代”的互联网生态下,人们自发、无偿地贡献自己产出的优质内容,并与他人分享。如蒂齐亚纳·特拉诺瓦就认为,互联网用户愿意进行无偿、自愿的网络行为,提供“免费劳动”。但NFT将原本无法商品化的事物,或者人们并未想过将其商品化的事物纳入商品结构之中。经由NFT,商品结构实现了自身的扩散与再生产,这诚然是“所有权”的一次胜利,但对互联网伦理的长远影响犹未可知。

Tiziana Terranova, Network Culture: Politics for the Information Age, Pluto Press, 2004.

在当下,NFT留给人们的除了震撼,还有一系列有待思考的问题。不妨以《卫报》对这些问题的总结作为结束语:

“或许NFT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就是,它迫使我们追问艺术的本质,并思考我们想从艺术中得到什么:我们应该如何交易和看待艺术品?谁有赋予艺术品以价值的资格?……最大的问题是:是否可以在艺术品和资产之间划分出有意义的区别?答案或许并不总是肯定的——但如果我们希望艺术不仅仅是美化金融和推销商品的工具,那么这或许是一个值得坚持去尝试的理想。”